文字里流淌着的,是故事也是现实。
看了余华这么多作品,我有时候会怀疑,我是不是有某种怪癖,喜欢看悲剧?就喜欢看别人的苦难?
现在想来不是的,我只是喜欢看事实,喜欢听实话罢了。
书里的故事,一直到现在,仍然在发生着。
大厅的右边是一排排被铁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边是沙发区域,舒适的沙发围成几个圆圈,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塑料花。塑料椅子这边坐着很多候烧者,沙发那边只有五个候烧者,他们舒适地架着二郎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塑料椅子这边的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电视里正在报道下午发生的示威事件。电视里说少数人在市政府广场前聚众闹事,打砸市政府,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警方依法拘留了十九个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人,事态已经平息。电视没有播放画面,只是一男一女两个新闻主播在说话。一段广告之后,电视里出现了市政府新闻发言人西装革履的模样,他坐在沙发里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记者问一句,他答一句,两个人都是在重复刚才新闻主播说过的话。然后记者问他盛和路拆迁中是否有一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他矢口否认,说完全是谣言,造谣者已被依法拘留。接下去这位新闻发言人历数市政府这几年来在民生建设方面的卓越成就。
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在街上采访了几位行人,这几位行人都表示反对这种打砸市政府的暴力行为。然后一位教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他是我曾经就读过的大学的法律系教授,他侃侃而谈,先是指责下午发生的暴力事件,此后说了一堆民众应该相信政府理解政府支持政府的话。
怀疑给这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指错了方向,因为我自己正在迷失之中。
求爱时下跪,结婚后就会经常下跪。
我看着他低头穿过马路,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他在公司工作五年,可是对他来说公司里的同事与大街上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从来没有主动去和她说话,只是愉快地感受着她就在近旁的身影和气息,这是隐藏在心里的愉快,没有人会知道,她也不会知道。……我以正常的目光注视她,认真听完她的话,做出自己的回答。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可以大大方方欣赏她的美丽容貌。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这是如此漫长的一天,几乎和我的青春岁月一样长。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时常询问自己这是真的,还是幻觉?
我们恋爱的消息在公司里沸沸扬扬,男的百思不解,认为李青看不上市里领导的儿子看上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他们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我差,为此有些愤愤不平,私下里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是真的,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也是真的。女的幸灾乐祸,她们见到我时笑得意味深长,然后互相忠告,找对象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看看人家李青,挑来挑去结果挑了一个便宜货。
我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我不愿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擦着眼睛说:“不要说对不起。”
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们的家是距离铁轨二十多米的一间小屋,家门口上上下下晾满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树叶,我们的家就像是一棵张开片片树叶的茂盛树木。
我父亲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我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干为止。
我父亲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为我织了很厚的毛衣毛裤,为我买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还买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装了进去,接着又将里面很旧的衣裤取出来,上街给我买来新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强生和李月珍借钱给我购置这些的。然后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我拖着这只装满冬天衣服的行李箱,里面还有那身西装,跟在杨金彪的身后走进火车站,剪票后他才将火车票交给我,嘱咐我好好保管,火车上要查票的。我们在站台上等待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当我乘坐的火车慢慢驶进车站时,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对我说: “有空时给我写封信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别让我担心。”
我告诉父亲,我小时候半夜醒来时总会听到他的鼾声,有几次没有听到,害怕地哭了起来,担心他可能死了,使劲把他摇醒,看到他坐起来,我破涕为笑,对他说,原来你没有死掉。
可是网上出现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不少人在网上批评政府方面瞒报死亡人数,有人找出来国务院安委会对事故死亡人数的定义,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别重大事故。网上有人抨击政府逃避责任,将死亡人数定在七人,即使两个伤势严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属于较大事故,不会影响市长书记们的仕途。
我走出自己趋向繁复的记忆,如同走出层峦叠翠的森林。疲惫的思维躺下休息了,身体仍然向前行走,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空虚里。空中没有鸟儿飞翔,水中没有鱼儿游弋,大地没有万物生长。
我在繁华的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叫上一辆出租车前往我父亲的村庄,出租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我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坐车来到这里时,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汽车向前行驶时蹦蹦跳跳。就在我心里感慨巨大的变化时,出租车停下了,柏油马路突然中断,前面重现过去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出租车司机说上面的领导不会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所以柏油马路到此为止了。司机看到我惊讶的神色,解释说乡下的路都是为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才修的。司机指着前面狭窄的泥路说,领导不会到这种鸟不下蛋的地方。他说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的村庄。
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我们不再说话,那是因为我们的记忆不再前行。这是隔世记忆,斑驳陆离,虚无又真实。我感受身旁这个神情落寞女子的无声行走,叹息那个离去的世界多么令人伤感。
有一个警察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平日里背着包来公安局的都是送礼的,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礼物,是一把杀人的刀。
他惊讶地向我转过身来,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在向我询问。我对他说,走过去吧,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他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