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乐子,有人照镜子。
在一个骗子和傻子组成的社会里,人们痛恨的不是说谎的人,而是揭穿谎言的人。
——[古希腊]柏拉图
凡是两条腿行走的,那就是敌人。凡是四条腿行走或者长翅膀的,那就是朋友。同样必须记住,在反抗人类的斗争进程中,我们切不可落到去仿效人类的地步。即使你们征服了人类,也不得把他们的恶习继承下来。动物任何时候都不准住在房子里,或睡在床上,或身穿衣服,或喝酒,或吸烟,或接触钱币,或参与买卖。人类所有的习惯都是邪恶的。最最重要的是,动物不得欺压自己的同类。不分强弱,无论贤愚,我们都是兄弟。凡动物都不可杀任何别的动物。凡动物一律平等。
这三口猪把老少校的教导阐发成为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他们名之曰动物主义。
“同志们,先别管牛奶!”拿破仑喊道,同时挺身而出站到奶桶前面。“这事会得到妥善处置的。眼下收割更重要。由雪球同志先领头出发。我过一会儿就跟上来。同志们,前进!草料正等着呢。” 于是动物们整队前往草料田开始收割。到傍晚他们回来时,发现牛奶已经不见了。
升旗式之后,所有的动物列队进入大谷仓参加一个叫作碰头会的全体大会。接下来这一周的工作将在此做出安排,提出议案,进行讨论。提决议草案的总是猪。别的动物懂得如何投票,可是从来不考虑提出自己的议案。
经过深思熟虑,雪球宣布《七诫》其实可以压缩为一句格言:“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他说,这句格言包括了动物主义的精髓实质。
牛奶不知去向之谜不久便告澄清。牛奶每天都给掺进了猪食。
动物们早就摆出一副这些苹果当然应由大家均分的架势;然而某一天有命令传来,说吹落的苹果必须收集起来送到挽具房去给猪们享用。
“同志们!”吱嘎尖声喊道。“难道你们认为,我们猪这样做是自私自利和享受特权的一种表现?我希望你们不这样想。我们有许多同志其实讨厌牛奶和苹果。我自己就讨厌它们。我们食用这些东西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持我们的身体健康。牛奶和苹果(同志们,这都是经科学证明了的)含有一口猪保持身体健康不可或缺的物质。我们猪是脑力劳动者。本农场的整个管理组织部门全都依靠我们。我们白天黑夜都在守护着你们的福祉。正是为了你们,我们才喝那些牛奶,吃那些苹果。要是我们这些猪无法恪尽厥责,你们可知道会发生什么?琼斯将会回来!是的,琼斯将会回来!同志们,想必……”吱嘎几乎在用恳求的语调呼吁,同时身子跳来跳去,尾巴摇个不停,“……想必你们当中没有谁愿意看到琼斯回来吧?”
有动物注意到,他们朝着拿破仑摇尾巴的神态,跟另一些狗过去惯于向琼斯先生做的姿态一个样。
“光勇敢是不够的,”吱嘎说。“忠诚和服从更为重要。既然谈到了牛棚战役,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雪球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被夸大得厉害。纪律,同志们,铁的纪律!那才是今天的口号。只要走错一步,我们的敌人又会骑到我们头上来。同志们,你们总不要琼斯回来吧?”
拳击手这会儿已经有时间把一件件事情仔细想过,便说了如下一句代表大家感受的话:“既然拿破仑同志这样说,那肯定错不了。”从此他就一直把“拿破仑永远正确”当作自己的信条,给他个人老挂在嘴上的那句“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又添上一句格言。
这种劳动严格遵循自愿原则,但凡是不参加的动物就得减去一半口粮。
他说,建造风车的需要必须压倒其他一切需要。
他向动物们保证,说什么不得参与贸易、不得使用货币的决议从未获得通过,甚至没有谁提过这样的议案。这纯粹是一种臆想,追起根来可能最初出自雪球散布的谣言。
“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吱嘎郑重宣布,语调非常缓慢,语气非常坚定,“已经十分明确地——同志,我再说一遍,十分明确地——指出,雪球从一开始便是琼斯的特务。是的,一开始便是,远在还根本没有谁想到过造反之前很久。” “啊,那就不同了!”拳击手说。“既然拿破仑同志这样说,那一定错不了。”
可是,理想的动物社会没有盼到,而他们反倒落入了这样一个时代:谁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动辄狂吠不止的恶犬到处横行,你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你的同志在招认了丑恶罪行后被撕成碎片——她不知道怎么会闹成这样的。
她知道,即使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他们的日子仍然比琼斯时代好得多。她也知道,必须阻止人们卷土重来——这比其他一切更重要。
他正式宣布,遵照拿破仑同志的一项特别法令,《英格兰的生灵》已被取缔。从今以后,这首歌不准再唱。
条文写的是:“凡动物都不可杀任何别的动物,如果没有理由的话。”不知怎么搞的,末尾那几个字竟从动物们的记忆中溜走了。
这样的劳动强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有时候动物们觉得他们劳动的时间比琼斯时代更长,吃的却不比那时好。星期天上午,吱嘎总要用蹄子夹着长长一条纸,向动物们宣读大串大串的数字,表明各档粮食的产量分别增长百分之二百,百分之三百或百分之五百,因不同情况而异。动物们认为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何况他们再也记不清造反之前究竟是怎么个状况。
如今拿破仑被提到时不能随随便便称为“拿破仑”了。任何时候谈起他,都必须按正规方式称“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
你时常可以听到一只母鸡在告诉另一只母鸡:“在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指引下,我在六天里头产了五个蛋”;或者两头母牛在池边饮水时会赞叹:“感谢拿破仑同志领导有方,这水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但是吱嘎劝说他们避免采取过激行动,要充分信任拿破仑同志的策略高明。
某些动物再一次感到有些茫然,但吱嘎很快就能够使他们信服,是他们的记性出了问题。
由九条狗和一只小公鸡前呼后拥陪伴着,拿破仑亲临现场察看已经完成的工程;他以个人的名义为动物们取得的成就向他们表示祝贺,并宣布风车被命名为拿破仑风车。
整整两天时间花在庆祝活动上。有歌咏、演讲和更多的鸣枪,给每一只动物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只苹果),给每一只家禽两盎司玉米,给每一条狗三块饼干。经正式宣布,这一仗已被命名为风车战役,拿破仑设计了一枚新的勋章绿旗勋章并已颁发给他自己。在一片欢腾声中,不幸的假钞事件已被忘却。
作为他在尘世的最后一个行动,拿破仑同志宣布了一道庄严的法令:饮酒必须被处死。
所有动物的口粮再次被削减,只有猪和狗的口粮定额不变。吱嘎的解释是,口粮问题上缺乏灵活性的平均主义做法是与动物主义的原则背道而驰的。
他用高频率的尖嗓音飞快地读出一大串数字,不厌其详地向他们证明,他们比琼斯时代拥有更多燕麦,更多干草,更多圆萝卜,他们的工作时间缩短了,他们饮用水的水质提高了,他们的寿命更长了,他们的后代成活率更高了,他们圈栏里的干草更多了,受跳蚤的滋扰减少了。动物们相信,这些话句句都是事实。
拿破仑下令每周必须举行一次名为自发性游行的活动,目的在于庆祝动物农场的斗争和胜利。所谓的自发性游行,就是动物们在指定时间放下他们的工作,编成军事化队形绕着农场的地界行进,由猪们领头,随后是马,然后是母牛,其后是绵羊,再后是家禽。拳击手和紫苜蓿总是合抬着标有蹄子和头角的绿色旗帜,上面还有“拿破仑同志万岁!”的字样。游行之后是为颂扬拿破仑而作的诗歌朗诵和吱嘎的演说,其中不乏最新的粮食增产数据,有时也来一下鸣枪作伴奏。
说到底他们乐意听这样的话:他们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他们干的活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福祉,等等。
他说,拿破仑同志怀着最深切的悲情获悉,农场最忠诚的员工之一遭遇这样的不幸,他已经在设法把拳击手送到维林敦的医院去接受治疗。
数日内猪们还准备举行一次怀念拳击手的宴会。拿破仑在结束他的演说时引用了拳击手心爱的两句格言。“‘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这两句格言,”他说,“我奉劝每一只动物最好都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座右铭。”
她已超过退休年龄两岁,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动物真正退休。给超龄动物留出草地一角之议,早就被束之高阁。
他们都是挺拔健壮的好牲口,勤劳肯干,和睦友好,只是蠢得要命。他们中没有一匹认得B以后的字母。他们全盘接受所听到的关于造反和动物主义原则的说法,尤其是出自紫苜蓿之口的,因为他们对紫苜蓿怀有近乎孝心的尊敬。
拿破仑指责这种想法是与动物主义的精神背道而驰的。他说,真真正正的幸福就在于勤奋的工作和俭朴的生活。
猪不得不每天耗费大量劳动在叫做“档案”、“报告”、“议事录”、“备忘录”的神秘事务上头。那都是大张大张的纸,必须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上字,一旦这些纸写满了字,就会放到炉子里烧掉。
但是,恰恰在这个当口儿,所有的绵羊像接到一个信号似的,一下子爆发出声势汹汹的咩咩大合唱—— “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
敢情动物们从窗外朝里望,目光从猪移到人,再从人移到猪,又重新从猪移到人,要分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