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式的“伤仲永”,不过是从仲永的角度去写的。本文的仲永:汉斯。

我能从汉斯的身上看到好多自己曾经的想法。比如自己曾经很喜欢做的什么事情,就像汉斯喜欢钓鱼一样,可在父母看来,就是浪费时间的事情,就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从小到大,很多时候也是像汉斯一样,从心理上和行为上都顺从父母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是表现得非常不错,但总是遭受各种各样的目光。也和身边同龄的伙伴渐行渐远。

因为在施瓦本这个地方,对于有天赋的孩子来说,除非父母富裕,否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走:通过邦里的考试进入神学校,从那里再进图平根神学院,毕业后不是当传教士就是当教师。 于是汉斯就尽可能提起精神,从现在起,连散步时间也利用来学习了。他带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一双外圈发黑、疲惫不堪的眼睛,默默地像受人驱赶似地到处走动。

上午这段时间长得可怕,没有传来消息。吃午饭时,汉斯由于内心痛苦几乎咽不下饭菜。 下午,当他两点钟走进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在那里了。 “汉斯·吉本拉特,”他大声喊道。 汉斯走向前去。教师向他伸出手来。 “我祝贺你,吉本拉特,你以第二名录取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门打开了,校长走了进来。 “我向你祝贺。好,现在你怎么说?” 男孩惊喜交集,浑身软瘫了。 “唔,你什么话都不说吗?” “要早知道的话,”他脱口而出地说,“我也完全能考个第一名。” “好,回家去吧!”校长说,“把消息告诉你爸爸。你现在不必再来上学了,反正一星期后也就放假了。” 男孩晕头转向地走到街上,看见挺立着的菩提树和在阳光照耀下的集市广场,一切和平时一样,然而一切都变得更美,更有意义,更为欢快了。他考取了!而且还是第二名!当最初的一阵喜悦过去后,他心里充满了一片热切的感激之情。现在可以不必再避开牧师了。现在他可以升学了!现在不必害怕干酪铺,不必害怕写字间了!

现在他可以再去钓鱼了。当他回到家时,父亲正巧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父亲不加思索地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他们放我回家了。” “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现在我是神学校的学生了。” “喝,老天爷!你考取了?” 汉斯点点头。 “考得好吗?” “我是第二名。” 这点父亲压根儿没料到,他不知说什么是好,一味拍着儿子的肩膀,笑着,摇着头。然后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仍然只是摇头。 “好家伙!”他终于喊道。又喊了一声:“好家伙!” 汉斯冲进屋里,径直奔上楼去,到了阁楼上用力打开了空荡荡的墙上的一个壁橱,在里面乱翻,把各式各样的盒子、线团和软木都拿了出来。这是他的钓鱼工具。现在他先得削根好钓竿。他下楼去找父亲。 “爸爸,把你的小刀借给我用用。” “干什么!” “我要削根竿子去钓鱼。” 爸爸把手伸入口袋。 “喏,”他面露喜色慷慨地说,“给你两马克,你自己去买一把刀吧!但是不要到汉福利去买,到那边刀铺去买。” 汉斯飞奔而去。刀铺老板问起他考试的事,听到了他的好消息,拿出一把特别好的刀给他。河的下游伯吕尔桥下长着许多又细又好的赤杨树和榛树。他在那里挑选了好久,削了一根完美无缺、坚韧而有弹性的树枝,急忙拿着跑回家去。

路丘斯却心满意足,把每天的一方块糖从嘴上省下来,他总能找到一位主顾,拿两方块糖换一芬尼钱,或是二十五块换一本练习簿。至于晚上,他为了节约昂贵的煤油,喜欢借别人的灯光读书,那是不用说的了。然而他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而是优裕环境出身。一般来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很少懂得精打细算,实行节约,相反,总是有多少花多少,不知道积存的。

这时,这位昏了头的好学之士选学了钢琴,又以此来折磨自己,折磨了好几个月,毫无成果,直至筋疲力尽,悄悄打了退堂鼓为止。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年头里,每逢谈到音乐,他就要漏出那么一句两句,说自己过去不仅学过钢琴,也学过提琴,只可惜出于某种原因才渐渐与这些美妙的艺术疏远的。

同乡之间和老同学之间很少能聚合一起。

这件事情似乎也是莫名其妙一致的,我几经更迭升学的途中,总是一直在远离自己的同乡和老同学。

“这是苦役,”海尔纳是这样说的,“你本来并不喜欢、也不是自觉自愿去做这一切功课的呀,而只不过是出于对老师或是对你的父亲的畏惧。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名心切的人笨!”

“那就好了,那就对了,老弟。千万别松劲呀!要不然会掉到车轮下面去的。”

所有这些热心尽职的青年引路人,从校长一直到汉斯的父亲、教授和辅导教师,都认为汉斯是实现他们期望的一个障碍,是一种顽固的、怠惰的力量,必须用强力迫使他回到正路上来。也许除了那位有同情心的辅导教师外,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在这个少年瘦削的脸上那茫然的微笑后面,有一个正在沉沦的灵魂在受苦,在行将淹没时充满恐惧和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想到:学校,以及父亲和一些教师的野蛮的虚荣心已经把这个脆弱的生命摧残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他在那最敏感、最容易受损伤的少年时期每天都学习到深夜?为什么夺走他的兔子?在上拉丁文学校时,为什么有意要他和同学疏远?为什么禁止他钓鱼、散步?为什么拼命向他灌输那种可怜的、耗费精力、追求虚名、空虚无聊的理想?为什么在邦试之后,他完全应得的假期也不让他享受?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为什么,也曾经是我当年的问题。可惜,这些为什么经历了数百年,还是没有答案,还是没有回响,还是没有答案,一切都是照旧。一切都在轮下转动着,我们都是被大车轮推着前进的人。是呀,“千万别松劲呀!要不然会掉到车轮下面去的。”

但在那一段时期,每当他走进希腊室,看到那三张空桌,总觉得很难过。他竭力压抑心中萌发的念头:两个有天赋的学生的消失,一部分责任也许该由他来承担。但是,作为一个勇敢的、精神上很坚强的男子,他最终还是把这种无用而又悲观的疑虑从心灵上驱走了。

他对医生和校长在信上说的那种精神病感到恐怖。他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得过精神病。人们总是用一种不理解的讽刺口气或者轻视的同情心像谈疯子一样谈论这种精神病人,而现在他的汉斯竟带着这种病回来了。

因此汉斯感到很孤独,感到自己被人嫌弃。他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或者躺在树林里追逐他的梦境或痛苦的念头。读书也排除不了他的苦恼。因为一读书,马上就觉得头痛眼酸,而他那些书随便拿哪一本,一打开来,修道院的那些魅影和恐惧情绪就会出现,把他推入令人窒息的、可怕的幻境里,用燃烧的眼光盯得他动弹不得。

他很想去钓鱼,但又不敢去恳求父亲。

树被砍掉了主杆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这样的书,我还真见过,作者真的很会观察生活。我之前经常能见到没有几年树龄的树木,树木的主杆被砍掉了,旁边的根部却长出了很多新芽。形成一种奇异,畸形的画面:略粗的树干上,向上长出一根头发丝一样的纸条,胡乱脆弱地摇摆。这,也是汉斯畸形的人生。

快乐意味着他年轻的恋爱力量的胜利和对于暴风骤雨生活的最初预感。而痛苦则意味着清晨的安宁被破坏和他的心灵已经离开了童年时代的国土,再也无法重新寻回了。

这一切使他充满着愉快和战栗,只有她的脸孔,他再也想象不出来了。

“不要什么。”他说。她用“你”称呼他,这使汉斯感到如同抚摸了他的肌肤。

白皙的脸庞愈靠愈近,她身子的重量把篱笆压得微微向外弯,松散、蓬乱、清香的头发擦到汉斯的额头,洁白、开阔的眼睑和深色的睫毛遮盖着闭拢的双眼紧紧贴近他的眼睛。当他用畏惧的嘴唇接触姑娘的嘴时,全身震颤,他即刻战栗地缩回去,但是她却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脸紧贴着他的脸,紧吻不放。他感到她的嘴在燃烧,狂热地把他紧紧压住,贪婪地吮吸,好像要把他的生命吸尽。他全身软弱无力,少女的双唇还未松开,他那震颤的欢乐已变成了极度的疲劳和痛苦。当爱玛放开他时,他摇摇晃晃竭尽全力地用手紧紧抓住篱笆。

“我真不明白,”吉本拉特叹着气说,“他过去这样聪明,一切又都十分顺利,进学校,考试——后来一下子,不幸的事却一个接一个落到他的头上!”